貝果的異想世界

挑戰類型是推理作家的使命，《在大雪封閉的山莊裡》，從書名、背景、動機到多重視角的寫作手法，東野圭吾對這封閉情境下的連續殺人事件之推理樣版，做了精采的舊瓶新酒之演繹。

古典推理總有這樣的情節：在被天災隔離的山莊中，各懷鬼胎的人們為了某個特定的理由聚集在一起，看似毫無關聯的眾人，在對談或遊戲中不經意地露出彼此間複雜糾葛的關係，為了競逐某個特定的標的，這些被迫在特定的時間內喪失與外界溝通管道的眾人，開始接連的遭到謀殺，看似每個人都有動機，也可能都沒有動機，但總之一覺醒來總會多具冰冷的屍體，甚至為了防止謀殺出現而聚在一起，但也會因誤食某食物而集體陷入昏迷然後同樣的出現屍體(即使不吃不喝，只要會呼吸，還是可能會失去意識，然後屍體仍然會出現)在看似大家都有或都無不在場證明的前提下，隨著被封鎖時間即將結束，屍體越來越多，但總是無法成功的揪出兇手，甚至最後全部的人連同兇手本身都一起陣亡了；這是古典推裡小說中很常出現的題材，從推理女王阿嘉莎‧克莉絲蒂、提出推理十誡的范‧達因，到推理雙人組的艾勒里‧昆恩，在這類型的樣板式推理中都曾經創作出許多推理史上的不朽名作：如書中所提到的《一個都不留》、《格林家殺人事件》、《Y的悲劇》等，同樣的類型，現代的許多作家也曾嘗試過類似的作品來挑戰經典，如米澤穗信的《算計》、有栖川有栖的《孤島之謎》等，這一次，終於看到創作風格多變、作品時而奇幻、時而推理，時而關注人性盲點與被迫走上不歸路的社會寫實事件，時而推出以科學與邏輯為核心的純古典推理作品之著作等身的東野大叔，來挑戰這個推理小說的模式，相信許多讀者跟我都一樣會很好奇，這一次，總是讓我們驚心揪心、歡笑惆悵的東瀛推理之王東野圭吾，會以甚麼樣的書寫手法來突破這樣版，會注入甚麼樣的新元素到這舊瓶中，以讓我們得到總是可以在閱讀其作品中得到的，心滿意足的推理樂趣？
 

 
首先，是極其高明的線索置入
和日本推理作家常用的敘述性詭計很類似的，東野圭吾這次挑戰的封閉山莊連續殺人事件，從標題(明明是風和日麗的豔陽天，書名卻是在”大雪”封閉的山莊裡)、聚會人物的聚集理由(排練舞台劇)，到被謀殺者身亡前的不合理狀態(在隔音良好的音樂室中戴上耳機彈琴)，都很類似敘述性詭計，擺明了就是把答案擺在讀者面前，但是神奇的是，就像愛倫坡小說《失竊的信》或是綾辻行人的《Another》，答案及真相雖然不斷的出現在讀者的眼前，但是因為藏葉於林理論或是邏輯實在過於簡單，所以雖然作者不厭其煩的想點出真相，甚至破題都告訴你答案了，但讀者還是會陷入行銷學中常見的”為什麼你沒看見大猩猩”之推理盲點中；其實，只要讀者以最單純的邏輯，來思考1.明明是風和日麗的豔陽天，為何書名卻是大雪封閉的山莊裡？2.明明隨時可以離開山莊或拿起手機與外界聯繫，為何眾人卻選擇自閉於民宿山莊之中3.聚會的人物是為了甚麼原因而聚集？他們接到甚麼樣的指令？4.為何每個受害者在遇害前都有著邏輯上極為不合理之處？這些問題都有著極為一致的直覺式解答，而這個一致性的解答，也就是全書唯一的謎團之所在，在終局或重讀此書時，仔細觀察這幾點，你不得不佩服作者布局的巧妙與膽大心細的將線索置入之高明處，光就這一點，東野圭吾就讓這個已有百年歷史的推理樣板，有著極具巧思與創意的新包裝。
 
其次，是多重視角的書寫角度
通常封閉山莊連續殺人事件的本格推理小說，為了讓讀者跟偵探獲得對等的推理線索，會採取較為客觀的敘述模式，在相同的時間軸中會有一個偵探的角色，讓讀者作為投射的標的，透過他來收集資訊，並試圖解謎與釐清真相，通常此情境中的偵探只負責詢問、觀察、確認彼此的不在場證明與確認人物間的關係，而從中所發掘到的隱蔽、欺騙、私密或不合理的現象，則交給讀者去判斷；通常到了故事的最後，在備齊了所有解謎所需的資訊後，偵探會聚集生還者，戲劇性地指出幕後的真兇，這樣的安排感覺讓讀者身歷其境且同步的參與了解謎的過程，資訊都備齊了，就像做菜的材料都備齊了般，只要有料理能力的人，都有能力烹煮出美味的佳餚；同樣的，東野圭吾在《在大雪封閉的山莊裡》也安排了這樣的角色，只是這角色(久我和幸)除了扮演前述所言，客觀的收集解謎所需的訊息外，東野大叔還從另一個角度書寫久我和幸內心的獨白，因為加入了這層元素，讀者除了客觀資訊外，還必須接受轉換視角與思考邏輯所得來的私密資訊，會有種類似偷窺的感覺，不自覺的溶入久我和幸這個角色之中，同時從一種較為自私主觀的角度來觀察事件，因此，對事件本身會有較傳統偵探的角色更為深入的臨場感，隨著受害者一個個出現，緊張與詭譎感也更為深刻，這樣巧妙的書寫手法，增加了讀者對角色的認同度，也因此，當終局久我和幸作為解謎偵探的角色，聆聽幕後黑手的獨白後，我們也就不覺得隨之感動淌淚是多麼不自然的一件事了。

最後，是謀殺動機的深層化
傳統的謀殺動機通常不脫情慾，但精心設計的序列式謀殺則必須要有著更為深沉糾葛的動機作為支撐，才能夠合理化這視人命為草芥式(?)的行為；韓國導演卜贊郁的坎城得獎名作《老男孩》，讓我們瞠目結舌的見識到一個少不經事時，不經意傳誦出去的八卦耳語，可以如同滾雪球般的，導致一個無法挽回的悲劇，為了讓甚至不知道自己犯下什麼錯誤的耳語傳播者也感受到自己曾領受到的椎心刺痛，被迫與相愛之人分離的受害者可以幾乎花自己一輩子的時間與精力來規劃這必須耗費15年才得以完成的復仇計畫，不論是耳語傳播者或是觀眾，都親身經歷了身心受創、終其一生都無法平復、甚至禍延子孫的復仇力量之頑韌與強大，而這一切復仇力量的根源，都僅僅只是因為不經意的傳播了一個帶點玩笑與小小惡意的八卦耳語，傳播耳語八卦的人，甚至渾然不覺自己的行為，導致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效果；同樣的，東野圭吾的《在大雪封閉的山莊裡》，復仇與謀殺動機的根源，其實和《老男孩》有著極為相似的生成原因，一個略帶點惡意與嘲諷式的玩笑，同樣的產生了一個無法挽回的悲劇，受害者不僅日日夜夜，甚至終其一生都必須因為這《致命玩笑》而備受折磨，這深層的動機讓我們見識到語言無邊際般的強大影響力，也讓我們明白了人與人的互動間，謹言慎行的重要性：惡意出發的言語或調侃，不論程度的深淺，導致的結果與傷害的深潛，往往是自己都無法預期與掌控的，這傷害或許是再多的報復或做戲都彌補不來的，報復宣洩了情緒，但卻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而耳語八卦者，在知道真相後，良心的苛責也可能跟隨著你一輩子…

 
東野圭吾的《在大雪封閉的山莊裡》，在傳統推理的窠臼中置入許多巧思與新意，成功地挑戰了傳統推理常見的樣板，對於惡之源的探討，也讓我們對於小奸小惡似的玩笑耳語所可能衍生的負面力量之強大，有了更為深沉的體悟與畏懼；生命的困頓雖然可能會很可笑的來自於致命的玩笑，但心境上的困頓卻絕對是種因於過度執著與無法忘懷，或許，正如同書末東野大叔想要告訴我們的，唯有愛與寬恕才能讓心自由，讓心擺脫充滿恨意的枷鎖，走出已然成形的悲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