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果的異想世界

鬼魅易寫，但真實的恐懼難書。小野不由美的《殘穢》與《鬼談百景》構成了結構圓潤同時令人齒寒膽顫的恐怖百物語，這部構思超過20年，穿梭於虛實之間的超長篇恐怖紀實文學，提出了一個有趣但也考據講究的邏輯：怨靈鬼魅如病毒，是會不斷變形、感染與擴散的，同時，也讓讀者知道了深層的恐懼總來自真實生活中的幽微共鳴。

一部恐怖小說，花了九年的時間才完成，肯定是有原因的，不論虛實與否，小野不由美在《殘穢》中，藉由一個同樣是文字工作者的讀者，久保小姐的投書，分享其租賃的岡谷公寓之合室有不明的怪聲，同時疑似有女子著和服上吊身亡的身影出沒，因為作者”我”意外的發現同一公寓的讀者屋嶋太太，亦投書其小孩觀察到住屋有詭異的靈異現象，接二連三的巧合讓小說家"我”以岡谷公寓為原點，地理上的左右為廣度、時間的綿延為縱深，從而展開一連串歷時九年鍥而不捨的調查：包含了與久保小姐的書信往返、實地訪問街訪鄰居神社耆老、調閱大量的歷史資料與報導，甚至連袂與妖怪作家平山夢明及福澤先生做現場勘查，九年的時間驗證了一個模糊但頗為可信的鬼魅假說：怨靈不但可能存在，而且不論因果，枉死不安的靈魂其實就像讓人致命的病毒一般，會依據每個人的不同體質讓常人染病發作，症狀可能先是精神耗弱，繼而產生幻聽幻覺，最終至癲狂傷人自傷，更可怕的，這些因怨靈而染病枉死的生靈之怨念是會累積與移轉的，它們原則上固守於某地、某畫作，某日常用品，但也會隨著宿主做移轉，從而擴大影響範圍至無所不在。

這樣的假說雖非首創，但仔細一思索是頗為有趣的，小野不由美不僅僅是提出一個頗具創意的假說，還輔以大量的考據資料與匿去真實姓名的訪查，來堆疊這個怨靈假說的可信度與真實感，從下圖中個人私自整理的人物關係圖可以得到一個心得：當不幸的悲劇與驚悚無來由的慘案之或然率間都有某種地理脈絡與歷史淵源時，肯定是有一個邏輯可以串聯解釋這些表面看似無關聯的事件，而在《殘穢》中，病毒假說就是串連這些怪奇事件的幽微脈絡，依據這樣的理論，的確可以頗具推理性的解釋許多靈異現象、兇戾鬼屋、校園傳說、以及鄉野奇譚。

這種鬼魅會像病毒似的感染與擴散，其實在些電影中亦曾見過，比較有印象的有Denzel Washington主演的《暫時停止接觸》(Fallen)及新加坡電影《第一誡》，都是殺人狂魔在肉身消逝後，藉由類似病毒感染般的接觸途徑，從而尋找下一個宿主，讓惡意怨念超越肉身的限制得以傳遞延續，藉由使被宿個體的心智喪失，成為失去原有魂魄的傀儡，從而累積更多負面的能量來強化怨靈的破壞力，想一想，光是接觸就會被怨靈附身佔據，其實挺恐怖的，過去層出不窮的，以精神異常為犯罪釋因的事件，或許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可以有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另外，怨靈因怨念無法得到平復與淨化，棲宿與某地某物，日日夜夜的散發滲透出不甘並重複放送淒厲的死亡之舞，讓頻率與之相近的正常人因受不了這類摧殘心智的鬼影魔音折磨，從而產生自殘或順從怨靈的指示做出殺人放火的癲狂行徑，在一些電影如《猛鬼屋》(House of Haunted Hill)或電影大師Stanley Kubrick的經典鬼片《鬼店》(The Shinning)中，亦有類似《殘穢》一書中所描述的，那種永生永世無法忘卻之積怨所散發出的狂戾詭譎與無邊無際的暗黑深沉。

個人覺得，《殘穢》與《鬼談百景》這雙生連作的閱讀順序之不同，真的可得到不同的閱讀樂趣，將《殘穢》的病毒宿主理論套用在看《鬼談百景》近百篇的短篇怪談上，會有一種恍然大悟、心中湧升”原來如此”的理解頓悟感，反之，若先讀《鬼談百景》再讀《殘穢》，則會猶如搭乘雲霄飛車般，慢慢充滿不安不詳的累積恐懼能量，越讀寒顫越重，終至結尾的推理驗證時，會猶如雲霄飛車倏然急速下墜般的，雞皮疙瘩掉滿地，同時擁有異常舒麻又豁然開朗的酣暢淋漓感，這種猶如洗了一場激情三溫暖的感覺，也算是頗為難得有趣的閱讀經驗了。

最後，就像面對病毒，人類會發明各種疫苗、或消毒、或戴口罩，或以勤洗手的方式來消滅與隔離病毒；小野不由美的病毒理論若成立，也得以的合理解釋了許多人類自古迄今的儀式性行為，諸如開工或入門安宅要有破土祭拜儀式、針對冤死或意外往生的怨靈要有超度的法會，旅遊入宿時要先禮貌性的禱念表達叨擾之意、盡可能遠離兇宅、血案的發生地點或常發生溺水事件的水域，排除被這些冤魂水鬼抓去做交替的機會，或許也就是一種打預防針，讓人遠離這些如同病毒般特性的怨靈鬼魅之防疫性行為；有趣且頗具邏輯的冥界觀點，以務實且抽絲剝繭的擬真訪查資料及漫長的歲月歷程來淬鍊驗證這有趣但令人深感不安的理論，小野不由美的《殘穢》絕對是2014年迄今，玄幻怪奇類的作品當中，最具創意深度，且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重量級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