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果的異想世界

擅說故事的人，懂得利用敘事結構的重組與調整，來增加文章的深度與魔力；暗黑系的湊佳苗，暫時褪去了深沉的外衣，以同樣的技法，在看似無關聯的三段式故事中，以神秘人物K為連結，串起了分別以花雪月為名的三個女人間，那種迷惑、執著、憤恨與寬恕的愛慾情仇，讓讀者同時感嘆了時間與因果，以及，敘事技巧平庸與高明之間的差異。

我們通常習慣於直線式的思考模式，如果三件事之間是有順序或因果關係的話，先了解A，再明白B，然後是順理成章的C，對於了解事件本身是容易的，但是生活中有不計其數這種順向類型的邏輯推理與因果關係，所以若資訊本身的呈現方式是ABC，接收資訊者是很難有共鳴或情緒的起伏，通常，我們會將ABC的敘事結構稱之為歷史或大時代的故事。

另一種完全相反的類型通常是偵探小說、社會案件、名人回憶錄或是心理治療的模式，讀者通常先看到了結果，然後來推敲猜測造成這結果的原因，所以我們理解了佐伯格發明臉書背後的原因是因為把不到妹、發現了屍體後，偵探藉由回溯死者生前人際關係之間的蛛絲馬跡才來尋求可能的犯罪動機，有些心理學說更是把所有的偏差與異常行為，都歸結於兒時的心理創傷，這種從時間軸的回溯，尋找造成現時結果的原因有一種奇特的窺視與懸疑感，因為通常被觀察的結果是一般人所無法達到的成就或做不出來的罪行，所以了解前者希望自己亦若是，或是自己無法做到但也總想把部分的元素或精神置入到下一代身上，而了解後者，除了想挖掘憐憫與同情的理由外，大多是想避免與尋求心理上的悻然感；這類型的敘事，比較知名的電影有Christopher Nolan的《記憶拼圖》(Memento)、Claude Lelouch的《偶然與巧合》(Hasards ou coïncidences)，以及林超賢的《證人》：《記憶拼圖》，將一樁精心布局的犯罪事件重新解構，藉由倒敘手法所產生的多層次心理翻轉，不斷的混淆與顛覆觀眾的正邪辨識度，加上事物的起源其實是在影片的結尾，所以不到最後一幕，無法知曉真相的觀眾在心理產生了極度的焦慮與緊湊感、《偶然與巧合》則是藉由一連串看似自我放逐式的放浪形骸，藉由攝影機的追索與回溯，找回了對所愛之人的戀戀情深的動人元素，人生的相聚分離都源自與偶然，感動哀傷與相知相惜也都因巧合而生、神奇的《證人》，則在師法Alejandro González《愛情像狗娘》(Amores perros)的敘事架構中，藉由一樁車禍，猶如小宇宙爆炸般的，碰撞出多人的執著與入魔，回溯到源頭也都是因為偶然巧合與令人動容的愛，以上這些令人感到揪心與動容的影片，再再驗證了敘事結構倒置所營造出的迷人效果。

 

湊佳苗的《花之鎖》，同樣採敘事結構的變格寫法，將ABC的時間軸與因果關係，重新切割並陳，書寫手法的調整創造出了奇佳的結構美感之效果；小說特地隱去了時間的註記，娓娓道來以雪月花為名的三個女人之間的相關聯：溫婉以夫為天的美雪，無法釋懷丈夫和彌的死亡真相，代表了執著、因上一代恩怨無法追求真愛的紗月，猶豫掙扎是否以德報怨，而在攀登山岳的山頂小屋之天花板中，找到了對生命戀戀不捨的印記，從而知曉了人生縱使無常，但生命的能量是自己不該剝奪與干預的，紗月追尋生命該何去何從的旅程，代表了迷惘、開朗樂觀的梨花，在求助與解謎的過程中，除了更加的確認了自己存在之意義外，也藉由時間的串聯與物換星移，釋放與修復所有的不甘與怨念，讓所有的愛慾嗔癡，盡收與平復於西山路夫的《未明之月》畫作中，梨花解開神秘人物K先生與其一家三代間的關聯性之過程，代表了放下；雪月花三個生命彼此緊緊交錯依存，若採ABC的敘事架構，雖然也因充斥著諸多恩怨情仇的元素而將成為一部猶如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或櫻庭一樹的《赤朽葉家的傳說》般的家族興衰淪亡史，但在湊佳苗採用有點近似於Quentin Tarantino的電影《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般的敘事手法，將多段式的人生故事，重新剪輯、交錯、拼貼、倒置下，因果關係變得模糊迷離與神秘，彼此看似毫無交集，但隨著雪月花三個平行時空不斷順向的輪替性展延各自生命的故事，又似乎隱隱散發出一股深沉糾葛與益發如同鎖鍊一般慢慢環環相扣的氛圍，直到書末隨著各自姓氏的揭曉，才明瞭了這三個女子之間的因緣因果，頓悟各自故事的結尾，同時也是另一個人故事的開端，這種層巒疊嶂，看似錯綜複雜，卻也有著脈絡可循的敘事手法，除了讓讀者折服於湊佳苗高超且極富巧思的說故事技巧外，也讓恩怨交織的人生故事，散發出濃厚的推理氣息，讓讀者在咀嚼人生百態的同時，也感受到推理的樂趣，也算得上是一種另類的閱讀享受了。

 

湊佳苗的《花之鎖》，述說了三個女人終其一生，縈繞在心中如同夢靨一般揮之不去的心鎖，其中有喪夫之痛的不平、有無法與所愛之人共結連理的不甘，有無法理解持續受贈鮮花的不解；其實，每個人的生命中都如同《花之鎖》中所描述的，總會受困於某種無法忘懷的執著，而這執念，往往都是自己的作繭自縛，而短時間來看，命運在對待人的生命時，或許常常會有令人無法理解的來由與不公平，但若把觀察事物的時間軸拉長，命運的不公平對待，卻也總是會在一定的時間點加倍奉還給曾經虧欠過的人：也因此，我們在《花之鎖》中看到了雪有了懂事的月，月也產生了對崎嶇人生有著豁達想法的花，這是一個正向的生命傳承與循環，但反觀K的父親，雖然有著一時的志得意滿，換來的卻是永世的虧欠，這歉疚甚至蔓延到下一代，讓其終其一生亦無法得到真正的幸福，這基於一時的私心與貪婪所導致的惡果，真正值得我們再三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