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果的異想世界

充滿限制正義的17世紀，維持表相的均衡是主事者心中唯一的關切：渴求真理是遙不可及的奢望、無辜者隨時可被羅織莫須有罪名、人命毫無價值；讓因謀殺起波瀾的城市回歸平靜的重要性遠高於是否能找出真兇，於此邪魔橫行的世代，劊子手這個魔鬼代言人，因擁有智慧與真心，成為弱勢者的唯一救星，也在這混濁黝暗的遺世裡埋下進化與追求真理的種子

雖然國籍及書寫的年代都不盡相同(一個是17世紀的巴伐利亞、一個是神似日本江戶時代的架空背景)，但是定居德國的巴伐利亞作家奧利佛．普茨的作品《劊子手偵探》系列作及日本作家小野不由美的《東京異聞》，不約而同的都選擇以神秘怪奇的氛圍做為包裝，並於其中探討介於新舊文化交接時代下的黑暗人心；不同的是，後者將書寫的重心放在謎團及恨意的孳生來由上，前者則聚焦在科學尚未讓人心完全開化的環境下，一個讓普羅大眾又敬又畏的劊子手，如何在層層階級制度的桎梏限制下，利用智慧與勇氣體現所謂的另類正義。

黑暗時代下要能追求真理、體現正義，有諸多限制，首先，決策過度集中在顢頇迂腐的資產階級手中是最大的問題：這些資本家對於探求真相毫無興趣，他們在商言商，只關心自己的利益，當平靜無波的小鎮出現連續兒童凶殺案時，他們便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於找出代罪羔羊，焦急的原因在於，只要有了究責的對象，社會回歸正常脈動，商業利益方得以持續，真相是一文不值的無聊遊戲；其次的限制在於17世紀處於新舊文化的交接，科學與迷信並存，多數人選擇擁抱傳統與迷信(這也是為何人類文明的演進總是充滿鮮血與對立的原因)，對於科學及新觀念因無法理解而抗拒排斥：巫術、魔法與詛咒成了難解謎團的唯一解答與救贖；在這毫無邏輯理性，充滿階級歧視與少數決策暴力的環境下，讓充滿貪念慾望及黑暗之心的邪魔因此而有了可趁之機，利用人性的弱點與盲點，遂行罪惡與殺戮。

這是身為劊子手後代的奧利佛．普茨，融合了部份史實與想像的元素，在《劊子手偵探》中所描繪的黝暗世界，也因眾人皆醉唯劊子手獨醒的描述過於深刻突出，後續因而推出了一系列的作品，讓這在亂世之中充滿力量的孤獨勇者，成了唯一能於諸多限制條件之下，識破種種以陰影魔障為包裝的犯罪與黑暗人心，也讓讀者閱畢此書，深覺人心比任何惡靈魔物來得令人恐懼：比起唐而皇之的邪魔，人心的冷漠、因利益而衍生的集體霸凌，以及因貪念而視人命為草芥的罪行，更令人防不勝防，也呼應了小野不由美在《東京異聞》中所提到的：「最黑暗的世界，乃是棲宿於人心」，時代再如何黑暗，也暗不過人心的深沉無邊。

《劊子手偵探》中所描繪的那種混沌、充滿魅魑魍魎的世界，讓人聯想到Tim Burton的《斷頭谷》、徐克的《通天神探狄仁杰》以及京極夏彥的京極堂系列作品，這些作品，充滿了詭異難解、令人心底寒顫頓生的超自然現象：有索命的斷頭騎士、有烈焰灼身的邪惡魔咒，有詭異妖怪的鄉野奇譚，乍看這些作品，會以為是隸屬於神祕學的怪奇作品，但深入其中，才發覺其描述的都是因著各種貪嗔痴怨而生的黑暗人性，為了遂行犯罪，從而衍生出各種形式蠱惑人心的幻術與魔法，褪去了這些詭奇華麗的包裝(或許這也是一種形式上的敘述性詭計)，其實作品本身都是不折不扣的本格推理作品，講述的也都是少數能夠抽絲剝繭，洞察隱藏在這些幻術背後真相的智者如何尋求真相的過程：《劊子手偵探》中的雅克布.庫伊斯爾，即是具有這種特質的智者，雖曾抗拒過，但他還是選擇接受世襲而來的職務，擔任劊子手的工作，雖知一連串殺童惡靈被並非被誣指為魔女的產婆，但他還是選擇在迂腐的體制與步步進逼的時間壓力下探求真相，雖滿腹醫學新知，卻僅願意提供給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其外冷內熱的矛盾性格，搭配了類似華生的準女婿角色(西蒙)，以及敢愛敢恨、聰穎程度不下其父的劊子手之女(瑪德蓮娜)，這三個鐵三角激起的火花，搭配了總是在背後扯後腿的市議會一干腦滿腸肥的決策階級等眾人(名字長到僅是唸完都覺得很吃力的程度)，人物性格塑造得極為鮮明突出，加上《劊子手偵探》一書在陰森的推理氛圍及緊湊動感的節奏下，還包含了不受世俗祝福的浪漫戀曲、細膩的歷史文化考究、以及對無效率官僚文化的針砭，豐富的元素提高了全書的可讀性，也讓《劊子手偵探》成為一部重量級的中古世紀推理大作，後續發展成極受歡迎的系列作品，也不令人感到意外了。

我個人認為，雅克布.庫伊斯爾在《劊子手偵探：骨手惡魔》中所挖掘與體現出的正義是所謂的下流正義，說下流是因為這看似正義的終局，其實是充滿了妥協與交換，同時，在整個追兇的過程中幾乎沒有一個人懂得感恩；人性或許可以有許多不同的面相，但若最基本的感恩與飲水思源的心情都蕩然無存，有求於你時視你為救星，當事過境遷就視如敝屣甚至若井下石，就是所謂的下流，因為下流，也讓這群非直接加害者在惡魔的操弄下成為了幫兇，也成為了與禽獸相較幾希矣的愚民，相較之下，懂得懂得人情世故、懂得遊走在體制邊緣，懂得利用邏輯推理及科學方法來解謎的劊子手，雖然出身下流，但卻擁有上流感恩的靈魂，雖然結尾收在仍不得不為之的妥協及略帶點令人不勝唏噓的無力感中，但當閱畢此書，仔細思索，誰上流下流，甚至不入流，應是馬上能有顯而易見的解答的。

『夜晚是因為光明隱藏起來而昏暗，還是因為黑暗出現而昏暗』、『內心染成暗夜的人，或許看來反而像菩薩』；人心是難測與無解的，為善為惡，往往也都在一念之間，是選擇一顆利益薰心，或者是一顆感恩、勇於接受新事物、對追求真理永不止息的炙熱真心，是嚴肅的人生議題、是魔物與菩薩的分野，也是你我該深思的人生態度。